傅伯星
2013年夏围绕着现藏于美国一博物馆、被题为《西湖清趣图》的长卷,展开了历时半年多的争论。在此过程中曾有媒体记者来电询问是否见过此图,应属何时作品,其意义何在?我的回答是:以前在某一介绍西湖的书中见过局部,近从网上看了全图。从它的绘画风格看,似为宋末元初之作。至于意义,我认为文史价值大于画的本身。电话中无法深谈,此后的讨论也未参与,却被一再说成与某人观点"相近”,实属强加于人,断难认同,不得不出来说说实话。
元 佚名《西湖清趣图》局部
从南宋绘画发展趋势看,中后期整个画坛都盛行马远父子一路的风格,大家跟着学,只有学得好学得差的区别,完全不跟风的例子很少,除非他不想被社会接受,或者另有所求,比如买家指定要别的风格。宋亡入元,情况渐有所变。赵孟頫明确提出要"复古",就是要撇开马氏父子为代表的南宋院画作风。曾发表于《艺苑掇英》的一幅佚名绢画山水,从题诗作者自称为"都人"二字来看,它就是宋元之际的作品,乍看似为宋画,细看已有不同。"都人",是南宋遗民作家周密给当时同样沦为元朝子民的原杭州人的不无骄傲的自称。据此便可认定此画的创作年代。现今仍被当作宋画列于宋人画冊中的若干幅界画,从细部检视,也是元画。元人界画看起来比宋人界画更加精细,但再不具有宋人界画的真切动人、富有诗意,究其原因就在于元人将各有其用的建筑细部局部统统化成了符号,化成了不再具有个性的标配,所以看似精工绝伦的元代界画并不是在宋界画基础上的进步与提高,而是倒退与式微。基于此,我认为《西湖清趣图》是宋末元初的作品。虽然图中有宋代典型的梯形城门城楼,但仅此并不能证明为南宋人所画。一是因为元人乃至今人都可以画出这样的城门城楼,如本人就曾画过。二是南宋末年随着火炮在实战中的普遍运用,防守功能差的梯形城门已为圆拱形城门所代替。这种变化正好在叶肖岩的《西湖十景图》中之一幅所表现。我在八十年代曾撰文考证西湖十景产生的年代,将它定格在约南宋灭亡前二十年,而上述一景之图即为其时之景无疑。也就是说这位由宋入元的画家所画的,是他认为最值得夸耀值得示人的曾经的西湖,而不是他身处之时的西湖。这在艺术创作上完全允许,无须指责的。至于湖中之寺,不仅李嵩《西湖全图》中未画,周密《武林旧事》、吴自牧《梦梁录》等书都未写,虽极费解,却不能据此责疑以上词作画作的主题是南宋西湖。
此图描绘了作者所曾亲见的西湖盛况,用形象证实了记载中一位江西秀才第一次看到西湖时发出的感叹:"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是孤山!"未见此图之前,总以为老表此言系溢美之词,心想怎么可能?所以2012年我和来汶阳、王重义合作《南宋西湖全景图》长卷时,还不敢画得过于繁华,生怕被人讥为浮饰虚夸。即便如此,在审稿时仍然有人质疑:那时候有这么繁荣吗?可见此图的出现,对于证明南宋杭州高度发展的城市文明有着多么重大的不可或缺的作用!这作用是任何文字记载无法取代与超越的!从这一意义上说,陈暉女士为此图所作的锲而不舍的探求和研究是值得肯定和嘉许的。如果没有她的独具慧眼的关注和深入探究,我们虽有心用形象来再现曾经名冠全球的辉煌,恐怕仍只在暗夜中摸索。但是我也曾对她提出诚恳的告诫,不要过深地谈及绘画,因非行中人,切忌拿图的长度与《清明上河图》类比。
关于这卷画的绘画价值。从作品显现的技法来看,我认为还属于不成熟一档。在宋人界画尤其是李嵩、马麟笔下的建筑物的透视关系己经解决得很好,画面的纵深感己有很好的体现。但此一图中的透视则几乎处处皆错,远近失序,后屋与前屋少有区别,互抢镜头。最明显的是钱塘门以北城墙是向北前行的,昭庆寺前街是东西向的,但在画中的城墙与街成了平行关系。这种基本技法的不到位,只能表明作者极可能:是一民间画工,远非画院中人。从画面线的运用来看,用界尺划线不是问题,线画得细直也不足夸赞,问题是用线无变化无韵味,这是用线之大忌。作者在表现远山时稍见些许马氏风范,但学得很僵且寡趣。所以整幅作品有极高的文史价值,绘画则属一般偏下,如要说有何值得肯定之处,那就是他能将西湖全景收纳于一卷之内,说明具有较強的构图能力,须知构图能力与勾线设色能力是不一定齐平的。为了让读者或买家能明确地看懂图中所有景物在现实中的方位,作者在卷外加绘了一小块平面游湖路线图,可见这一长卷有可能是当时的艺术化的导游图。中国古地图都用类似方法表现,仅有繁简之别。不料在这场争论中竟有人把它论证成了清代杭州的清兵驻防营城!建议这位先生或用放大镜或将图放入电脑放大后好好识别一下再说。至于咬定此卷为清人仿伪之作,全系外行之言,对美术专业人而言只能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