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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丝,一部战争史 ——读廉声新著《沃血家园》
  • 发布时间:2016年07月20日    字号【

何晓原

我和廉声老师缘分很深。有很多年,我们历经单位处室调整、环境变幻,始终在一个办公室。他平易安静,却机敏睿智,对木讷愚钝的我,很是保护。《沃血家园》是老师借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推出的一部力作,单单书名就给人一种宏大精深、雄浑悲壮的即视感。读完之后发现,作者除了运用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全景式的历史观照,真切展现一段鲜为人知又悲壮的史实之外,又心思慎密、暗藏机巧,把“一缕丝”的轻逸与“一部战争史”的浑厚融合的异常完美。

全书洋洋四十余万字,掩卷而思,我首先得意于自己的一次成功“解密”。小说的主人公姓罗,罗,是一种丝绸织造技艺,它产于浙江杭州,故名杭罗。杭罗因与江苏的云锦、苏缎并称为中国的“东南三宝”而驰名中外。作者这样的安排,一定不无玄机。表面上看,作者是以浙西天目山一带抗战前后数十年历史为背景,通过“罗”家这个名门望族的兴衰历程,展现了以种植稻谷、养蚕织丝为业的浙西人民在军阀混战时期的动荡不宁、抗击日寇侵略时的可歌可泣。实际上,作者独辟蹊径,以全新的视角,用“罗”的轻盈,来承载一段历史的厚重。也正是通过这样的安排,引发读者更深层的思索。小说中提到的中、日两国桑蚕业的兴衰历程,只是两个国家经济兴衰史的一个表征,而战争的根源,就在两国经济实力的巨大反差。

作家与地域文化常常有着神秘复杂的关联性。廉声在创作中的“立足之地”,便是他的家乡浙西天目山。《沃血家园》即是把历史的风云变幻与浙西的风俗画卷交织在一起,以地域性的桑蚕文化作为布景,给战争史的演绎加了一抹厚重的底色和地气,显得壮观华美而又韵致非凡。可以说,《沃血家园》是一部战争史,也是一幅江南桑蚕之乡的地域风情画。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些优美画卷,或景、或情、或风俗、或人情,写得细腻绵长,温润传情,犹如戏曲中的“过门”,穿插于波澜壮阔的战争故事中,使作品读起来张驰有度,开合自如。比如作品一开篇,罗士俊为其父为冥寿,其实字里行间已到处弥漫着战争打响前的微妙和紧张气氛,作者又悄然把关注点集中到了末谙世事的罗家三少爷罗安本身上,他不惜笔墨,写尽了一路的水乡韵致、写尽了少年人自在、新奇和出笼小鸟般的愉快心境:

此时天却放出一块蓝幽幽的晴空,天地间一下子亮了许

多。路旁野草丛生,开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红红黄黄的引

人顾望。插了秧的水田里一片片青绿的苗叶。一条大水牛背

上驮着个穿蓑衣的小牧童在田间慢慢悠悠走。走着走着,牛

背上那男孩儿冷不丁吆出一声“噢嗬——”,惊起田里的几只

黑背老鸦,哇哇地飞到附近田坎边的柏树上。

安本与鹊梅在桑园初次相遇,也是写得十分清纯无猜,像一首满怀着憧憬的小夜曲,有一种安恬的美。作者还对桑农日常劳作进行了描摹与展现,也非常生动细致,颇具风情。

小说结构有张有弛,情节起伏跌宕,家仇国恨写得错综复杂,又章法有序,条理清淅。作者把众多的人物交织进血雨腥风的战争故事里,个个都有流畅的性格演变脉络,鲜活生动,各具特色。在书中浓墨重彩写得最为成功的自然是罗氏上下两代人。他们有不同的政治倾向,分属不同的派别。作者正是抓住了罗家人不同的政治派别,展开了多角度“民族精神”的叙事。罗氏父子,是这一段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中,中华民族精神气节的缩写与象征。

父亲罗世俊,一个坦荡耿直的乡绅,却被糊里糊涂推入了是非不清、捣浆糊的凶险政坛,他几乎是被强制地受命于危难关头,接替那个因一身正气而引来杀身之祸的魏知事。实际上这也为罗世俊这个人物定下了精神基调,在他心里,“家、族、国”三个概念是统一的。在南军攻入潜城时,他舍命掩护百姓逃出城去,结果自己被罢官免职,还因此失去了爱妻。中日战争爆发后,他砸碎了两台日本制造的缫丝机以示与日寇的势不两立,后又身先士卒,深入交战前线指挥民众一次次打退来犯日军,甚至在生命的尽头还交待三个儿子,一定要把身居上海的罗家败类除掉。罗氏兄弟后来按其遗嘱杀死了做了日本汉奸的亲叔叔罗世杰。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简单的把罗士俊塑造成一个象征民族精神的符号,而是用了相当的篇幅来表现这个人物身上的亲情、人伦、道德以及权力、私欲等极具文化含量的因素,尤其是与鹊梅的一段老少配婚姻,更是把罗世俊这个人物写得有灵有肉、有性有情、有痴有怨,可爱可恨。

罗安国和罗安文有不同的政治追求,却有相同的民族气节。罗安国曾闹过学潮,参加过北伐军,大革命失败后他作为共产党员潜回家乡,领导过数千人的蚕农抗争运动。抗战爆发后,他组织抗日游击队,在深山密林里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罗安文在国共合作时期,其表现出来的民族意识也是可圈可点的。抗战胜利后,两兄弟分道扬镳,也是历史的必然。从罗安国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不屈的民族精神与激扬的革命理想。同样,作者在罗安国的身上也注入了丰富的人性光辉。他先是与汪巧云志同道合、藕断丝连,后来又与祝雅芳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作者把一个革命者的理智与隐忍以及一个普通男青年的炽热与柔情,巧妙融合,使这个人物血肉丰满。

跟哥哥们比起来,罗安本只是学桑蚕的一介书生,也没有什么政治追求。可是在战火纷飞中,他始终保有信念,那就是“教育救国”、“产业救国”,他始终把壮志未酬的魏知事留下的一本《耕织图》带在身边,奉为圣经一般珍藏着。他坚持以自己的所长,研究杂交蚕种,免费提供给蚕农,直至后来与鹊梅落难深山,也把栽桑养蚕当作生存的突破口。他如此的一腔热情,在战乱的年代却无用武之地,这种走投无路的凄美,是最具有文学意味的。桑蚕文化是罗安本的最后精神皈依,“蚕”对他来说具有一种图腾祟敬般的巨大力量。这种坚守与信念,也可以看作是罗安本,一个不会玩政治投机、也没有赴汤蹈火革命激情、温柔敦厚的读书人的民族气节。除此之外,“桑蚕”也正是安本与鹊梅之间的因缘与钮带,他们之间并不轰轰烈烈却异乎寻常的情感纠葛,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生动写照!

廉声是一个擅长写女性的作家,《沃血家园》中塑造的最成功的女性当然是鹊梅。作者的笔法细密流丽、意蕴悠悠,写出了一个女人令人扼腕的无奈与衷情。鹊梅的苦难一生,也影射了旧时代的陈腐和战争的无情。她的父亲是罗家忠实的管家,他宁把亲生女儿当作“一剂药”,为年过半百病奄一息的罗老爷冲了喜,一是对其民族气节的敬仰,二来也算是对这辈子让他不愁生计的罗家报了恩。而对父亲这一安排鹊梅只能是无奈地顺应。鹊梅的个性质朴温和、坚韧柔软,具有丝一般的品质,她对栽桑养蚕的衷情就好比对安本的衷情,经过几次生死患难,她的内心渐起微妙的波澜,最后终于勇敢地和安本在一起,可惜却因战乱死于难产。可以说,《沃血家园》是唱给鹊梅与安本的一曲爱情挽歌,又是唱给寄寓在鹊梅和安本身上的那种桑蚕文化的一曲颂歌。

小说的结尾寓意深远,安本的养子,坐在桑叶肥绿、厚密如伞的树上,笑声欢快,有一种希望不绝如缕、生生不息。而安本那孤独又淡然的背影,却让我读出了一种精神,他历经战争的风云和个人命运的沉浮,向死而生,正如丝绸一般的坚韧、华美。

                                                                                                                                                                    (作者系国家二级作家,杭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