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作者沈烨来说,当她以手术刀般的笔触探入生活肌理,剖开人物内心的褶皱时,冷静审视背后,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女性的温情,给予理解和希望。它可以是《空梅》中小灵紧紧抱着姐姐从噩梦里挣扎出的那场痛哭,是《夜之摩天轮》里俞阙抛开沉重现实带母亲向摩天轮进发的脚步,是《托拉查进行曲》里那场来自异国、消弭生死距离从而使汤瑞重拾生活的仪式……读这样的小说,需要提着一口气去追摄文字的脚步,那些精准的描写和判断,亦成为有力的锚点,让虚构成为对现实的贴合。
受访人|沈烨 浙江省“新荷”人才,曾获丰子恺散文奖·青年作家奖,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等,著有小说集《在晚风冷峻处》、散文集《闲情娱事》
你创作的小说集《在晚风冷峻处》在2024年12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作为“杭州作家文丛”系列新书推出,对此你有何想法?
这本小说集收录了我自2020年起发表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上的部分小说作品。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从写作到发表,无一不透露出我的写作态度。作品成集出版,又是一番辛劳,从个体到整体,写作者仿佛受到了褒奖,过去的点滴有机会汇成永恒的湖泊。在此,特别感谢杭州市文艺精品工程、杭州市文联文艺精品工程的扶持,感谢一路走来收获的关心与帮助。春天的第一声鸣唱总让人醉心,我的首部小说集同样让我得到了某种欢愉,对我的意义,似乎也止于这短暂的欢愉,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的审视,是对创作的探索,是对AI时代文学存在的意义的发问。我想,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晚风冷峻处》是我发表在《江南》(2023年第6期)的一篇小说,讲述一个中年男子因机缘巧合对过往展开的一次寻访与追问,最终,晚风里的泪滴沉淀进了岁月的褶皱。当然,小说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呈现,它和我的其他小说一样,在语言的多义和情节的递进中,希望读者于人生的某一场晚风里窥见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小说作者为作品集选择题目时,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从小说作品中选择一个,二是再创一个。这部集子中每一篇小说的标题,我都很喜欢,选择《在晚风冷峻处》作为小说集的标题,是某种偶然,也是某种必然,它可能恰合我当时的心境,也可能是要代替我说出“想说却还没有说出口的”。从整本小说集来看,在丰富的故事外壳下,你似乎对探究人内心深处的小宇宙更为在意,这是为什么?
可能探索人性的幽微、洞见内心的丰盛,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大学阶段,我花了大量时间在心理学和社会学这两门学科上,这两门学科并非我的专业,出于好奇与喜爱,我开启了自发的、没有束缚的学习,并受益良多。我发现,社会科学的有趣在于对其无限性与可能性的探索,虽然不会像自然科学一般收到如雷般的掌声,却能真实地嵌入某种秩序的诞生。这些年,我大量阅读历史书籍,沉迷于这样的阅读,更让我发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复,但心灵的幽深仍是深不可测。作为一个写作者,似乎没有理由抛下那样的幽深。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与传统小说创作的疏离,传统小说是以人物形象的塑造、恢宏环境的书写或离奇情节的构塑来反映社会生活,一直以来,我并不想反映什么或解决什么,我想做的是“呈现”某种“存在”。你的小说集给人感觉取材很广,通常你是如何获得素材并将其融入小说创作之中?
有一些写作者,本身就是素材,他们的人生甚至比小说还要精彩,颠沛流离的故事分分钟在纸上重新上演。但这并不值得羡慕,我一直觉得,人来世上一遭,平常的人生已经足够了。小说创作的过程是以语言的智慧对素材进行包装,对经验反复推问。我有收集社会新闻的习惯,还有一些朋友知道我写小说,常常找我聊天说身边的八卦,这些东西我会默默留着,可能有一天就写出来了。创作的开始常常是契机,我比较随性,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因为没有KPI,也不需要证明什么。大家看我的小说,主角里常常有大学老师,因为我干过,我平时接触的人也大多是这个职业,因此,知识分子就成了我的大多数人物形象。我有篇小说《我欲乘风归去》,文中涉及办案的流程,写作中我不断向警察朋友询问,要确保办案流程的合理合法。但是,文章出来之后,警察朋友还是提出了问题,他说,现实中结案的速度会更快一些,好在流程没有问题。在小说中,很多信息“浮出水面”需要通过放缓速度来实现,缓慢的进程也是为了塑造小说里警察的形象。文学叙事中现实与想象的问题,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文学高于现实的主张,我想没有人会质疑。简单地说,艺术逻辑与生活逻辑息息相关,但肯定会超越生活逻辑。你是如何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在这条路上有哪些得失或指引,可以分享给我们吗?
回忆起来,如果说小学二年级开始记私人日记是我主动写作的开始,那么之后在报刊上发表小文章就是我开始文学创作的信号。中小学阶段,因着写作,我拿奖“拿到手软”,不过,本质上,我更认同自己是名理科生,在高二获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后我仍没有选择以文学为志向。大学期间,我换过专业,那两个专业均与文学无关。不过,研究生阶段,我选择了文学专业,但这也不意味着我想要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可能,在当时的情境下,我更喜欢那样的选择。十八岁到三十岁,我完成了学业,得了一份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过着平常又体面的生活,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用写作来战斗的愿望越来越强,而我也不想把那个精彩世界轻易拱手让人。兜兜转转,我又开始了写作。继续写作,仿佛是我送给自己而立之年的礼物。行船至人生的开阔水域,除了风景,还应该有风景以外的反思与冥想。通过写作创造一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是我目前坚持创作的底层逻辑。另外,我之所以选择把大多数业余时间交给写作,是我觉得这是一件对我来说最轻松的事,不需要交际,甚至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在意周遭的一切。要说指引,完全谈不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的经验不足以说明问题。我身边有一些人,他们热爱写作,也写得很好,却也不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发表,而是坚持着创作自己的内容;还有一些人不再写作了,转而踏入了更绚烂的新世界,当然,他们大多数还是会怀念写作的时光,只是并不带着遗憾,我相信在某个晚风吹起的夜晚,他们还会再拿起案上的笔。在2020年创作谈《一个未来小说家的独白》中,你曾把小说创作比作“荒漠种树”,现在有没有新的感触?
之前,朋友总是说,虽然我糊里糊涂,但是人生的每一步都刚刚好。2020年,我已是而立之年,但在专业上一事无成,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憋了很久,终于开始了写作。当年听到朋友的话,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五年后,重新想到那句话,突然觉得我可能是幸运的。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没什么壮举,都是到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上着可能不太喜欢的班,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然而,相比于那些颠簸的人生,能拥有平平无奇的人生,已经是上乘。这五年,我在专业上、工作上、生活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在看待生命与人生的问题上,我却更加悲观。这不是什么坏事,悲观更能让人看到真相,而了解了真相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地去热爱,这就是他们说的英雄主义吧。五年过去了,这份成长的感悟让我的写作变得沉静与勇敢,我交出了一本小说集,荒漠上长满了梭梭,大树还等着我去种植。可能,我未来都种不出大树,但是,我肯定不会埋怨自己。听说你的下一部作品正在筹备中,能不能提前分享一下?
我的散文集《杭州笔记》即将结集出版。2021年起,我在《杭州》杂志开设专栏,专写杭州故事。四年下来,我把目光与情感锚定在生活着的城市的细微之处,围绕“乐声中的杭州”“文学里的杭州”“空间里的杭州”三个部分,陆陆续续写了30多篇小文章。这些文章我写得很用心,我以做论文的态度开启每一次的写作,去图书馆,跑档案馆,查看资料,翻阅古籍,虽然辛苦,但回过头看,每一步都很值得——我生活的城市在我的笔下长出了更迷人的羽翼,而我也在这样的写作中,真真正正实现了与城市的贴合。这一册书是我献给杭州的薄礼,希望我的读者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进入与杭州交谈的阅读时空。